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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曾祖逃过这一劫。灭门之灾使他二十八岁就成了将军。他的身上穿过六发子弹,竟然挺过没有麻醉的取子弹手术,当时一口牙咬松,手指也几乎攥折,可是疼痛如雨的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,手术后竟然告诉医生,他一直在数着,一共缝了多少针。
他的队伍被围困在鸟不生蛋的山上四百八十天,昼夜枪林弹雨,最终失守自刎,他的尸体被解剖,那些日本人不敢相信,一个率领千军万马和他们血战到底的将军,胃里竟然只有草。
母亲说,在人与骨灰之间,只有那点血气。那点血气没有了,只是一张人皮。在地上与地下之间,只有那点灵魂。那点灵魂不见了,只是一具尸骨。
战争的版图上,硝烟的风景线里,一时尸体昂扬。血泊里,灵魂驰骋。在这苍茫的海上,波浪耸起的绞索,这样寂静。如果从古老的历史里,割下一块肉,滴下的血,让人昏迷。这片土地流尽了血,举起的却是模糊的旗。这片土地飘乱了魂,载着的却是破碎的心。在急湍的抽泣中,方舟,只是一张破碎的手帕。诗人,从来不流一滴眼泪,恰好,泪水也没有浇活过一粒种子。
我祖父,从小讨饭流浪,他被在中国寻根禅宗的洋居士收成义子,后来带到美国,没有想到义父是联邦银行的股东。他把你祖父一手缔造成了第一代华裔银行家。父亲二十几岁接手雨后春笋的银行后,祖父就披上红色袈裟,隐遁到深山老林的庙宇里。
这本家谱,在我的手里,血肉模糊。世世代代,他们山穷水尽。大起大落中,他们难逃一死。生生死死,他们听天由命。在这种气氛中,他们传种接代,养育出我的父亲,命运多桀,又桀傲不驯。
母亲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本她的诗集。她口气凝重,“假如有一天我也有不测,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产。”
我翻开,读着第一首诗,“人。”
一堵肉墙,在细菌武器面前,只是尸体
一座人城,在化学武器面前,只是废墟
一个民族,在核武器面前,只是灰烬
有了这些武器的人,真理就在他的手里
就连恐怖主义者,都争先扮演上帝
一个政府是世上最大的恐怖组织
又有谁惩罚惩罚者
我震惊地看着母亲,也许,她惊人的锐利归宿于基因。我的外祖父,哲学教授,一生研究繁星灿烂的天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。外祖母,艺术研究院的教授,一生研究色彩、音符、文字里的真善美。
外祖父逝世那年,恰好80岁。去世前,他说,我不敢想像我每天和78岁的恋人睡在一张床上,我们已经睡在一起60年,从来没有一天分离过。外祖父逝世的一小时后,外祖母就停止了呼吸。他们葬在同一个棺木里。棺木里的惟一陪葬品是他们生前共读的万卷书,埋在棺材里他们也要一同呼吸书香。
外祖父的父亲,落魄的诗人,终日咏叹美女和坟地,掌管月亮和蜘蛛网,年过五十,还是一个少年诗人,最后和一个少女私奔而去。
我翻着几百页的诗稿,掂量着重量。我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诗是我的血液,为什么诗又使我贫血。
“遗言。”我读着母亲的第二首诗,“我捂着胸口上被插进的匕首,不敢拔出来。不拔出来,还有一点时间,料理后事。拔出来,就会失血而死。我怕闭上眼睛,就再也不能挣开,我就忍着激荡不已的剧痛,等待着你。我要让你亲口答应我,永远不要和危险的人在一起。”
我不由地问,“什么是危险的人?”
“政客。”母亲宁静地说,“有四种政客,你要远离。一种是预言家,如果早说出来,就是把自己的头,放在粉碎机里。一旦说出这个预言,再想退一步海阔天空,小舍小得大舍大得,都为时已晚。”
“第二种呢?”我听着我忌讳的名单。
“第二种是冒险家。”她看着云彩,“即使告诉他,再过去就是断头台,也没有人挡得住他,向来胆大的吓死胆小的。在那张舞台上,他被掌声捧着。高高在上的时刻,他忘了怎样下台。他像间谍,变幻着身份,时时牢记,欺骗观众,忘记自己。即使是千面女郎,也被打入冷宫,最终拉去陪葬,只因争到过一时恩宠。”
“第三种呢?”
“第三种是陪客。”母亲好像从历史的隧道里穿了出来,“加冕仪式上,限他为看透的人大笑。笑得太久了,也就不再肉麻;葬礼上,限他为陌生人大哭,哭得太久了,也就不再虚伪;布道场上,限他为敌人跪拜。跪得太久了,也就不再吃力;刑场上,限他对亲人行刺。刺得太久了,也就不再痛苦;被迫的次数太多了,也就不是被迫。从犯的次数太多了,也就成了主犯。”
“第四种呢?”
“第四种是奴隶。”她一针见血,“受赏的奴隶,嘲笑被贬的奴隶;手执皮鞭的奴隶,嘲笑鞭子下的奴隶;跪着的奴隶,嘲笑受刑的奴隶;垂危的奴隶,嘲笑断头台的奴隶。这些没有灵魂的肉体,世袭着奴隶的牌位。”
我说,“我糊里糊涂地活着,好像就被这四种人包围,可是离他们好像是阴间阳间之隔。”
母亲叹息,“鱼对于终生都在其中游泳的水,知道些什么。糊里糊涂,反而是幸运。难怪古人会有难得糊涂的遗训。他一定历尽了智者的劫难,最后只是一场时光的惘然。一定倍受世人的嘲弄,最后深感大彻大悟,为时已晚。一定在被遗弃的尘埃里,最终感到乐从中来的超脱。这是大难不死后的归宿,那些抽搐、祈祷、悲歌、徘徊、撞击以致疯狂,都成了你的背影。”
太阳下山后,空气像背水一战的墓地一样肃穆。
我来自一个人间地狱,梦都梦不见,这么多噩梦,一夜成真。从什么时候起,就上了死亡名单,每跨出一步,都可能是最后一步。从什么时候起,就开始万劫不复,每一次劫数,都可能是最后一劫。可是最多只是一死,我有什么可畏惧的呢?
母亲在交待遗嘱,“王子也会走投无路。不过,任何时候都要坚强,不过是一颗子弹,那不过是一瞬间。”
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,我们像是在刑场上最后一次握手,我能够感到血液流进彼此的血管。
突然,母亲握着我的手,满脸泪水,“你是惟一让我和你父亲死不瞑目的人。”
我预感到,我们就要诀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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